病歷表

這些細數的病歷表，消費快訊－一人一句溫暖台北 WeChat徵發聲祝福，每年每年隨著外婆、母親、阿姨們的年紀增長而不斷累積加厚，四草橋撿獲霰彈槍 確認為嘉義殺警案凶槍，每每讓我讀來顫慄不已，中市府：公告地價平均漲幅僅占市價14.61％ 為6都最低，我宛若眼見高山在眼前頹圮，游錫(方方土)：駁回馬英九赴港申請是明智決定，一頁頁都是心疼的眼淚和沉重的守候，蘇州設定土地「最高報價」 抑制出現地王，但其實最最害怕的，NBA》綠衫軍瞄準妖刀 盼能補強外線火力，是哪天不再持續增加的病歷表，協助清寒學子 雨果捐資設獎學金，捨與不捨，都難。一張張的病歷表，正如同土石流一般，逐步地、緩慢地崩毀我心中的巨人。自從千禧年之後，中病毒的不是不懂得從一跳躍到二的電子產品，而是安居在島嶼南方部落裡的家人們；先是年紀早已叩關八字頭的外婆，從牙齒逐漸崩落、雙眼白內障、子宮頸癌到記憶失蹤，母親透過每隔幾週固定聯繫的電話，緩緩地幾乎是不動情緒的傳遞過來，我在電話這端接收著那些在網路上看來很常見、實際上卻異常陌生的病名，心裡想像著這些病痛是如何折磨著外婆已然衰弱的軀體，那個體型逆向生長、愈來愈小的女性形體，正以驚人的速度在短短幾年內萎靡，有一回外婆神智尚清醒的時分，她曾開玩笑地說：這是為了死亡做準備啊！排灣族傳統的喪禮，是將過世的家人淨身之後，在肢體尚未完全僵硬之前，以棉布仔細纏繞，宛若嬰兒在母體內的曲肢形狀，包裹再包裹的過程裡，家人在一旁低聲泣訴道別，卻也同時歡送遠離陽世親人前往大武山巔祖靈居住之處，與久別的長輩親族們團聚；外婆等候著這一天，她的心裡同時並存不捨和期待，一方面捨不得一手建立的家屋，及以家屋為名的所有後代子孫，另一方面，她期待著那些已經許久不見的親族們，那些早她一步就抵達大武山巔上的人們，在那兒，垂垂老矣的外婆會化身早逝家人記憶中未長大的小女孩兒，她可以不用再強裝堅強，可以依偎在更老的人身旁，歡樂無懼。緊接在外婆之後，是比母親年幼的大阿姨，大阿姨在幼年時正巧遭遇台灣流行的小兒麻痺肆虐，偏僻的山村部落，當時外婆只能尋求巫婆和草藥，巫婆彼時鎮日穿梭在不同家族間祝禱，懷疑是族人犯忌引發祖靈盛怒下降懲罰，好幾個家族都有小孩日日在夢靨高燒中與生命拔河，巫婆找不到與祖靈對話的空間，只得不斷地強化病中孩童身上的祝禱語，期盼這些未來部落的繼承人能夠僥倖存活；幾個太陽月亮之後，大阿姨帶著僅存的一口氣從渾沌中醒來，懵懂不經世的女孩口中說出了許多人名，外婆聽了卻是大吃一驚，那些都是早已離世的家人啊！醒來的大阿姨此後全身癱軟，外婆跋涉百里背駝著她下山求醫，山下的醫師搖搖頭，比手畫腳地告訴外婆復健的方法，然後指著診間外面一群等候的焦急人群，揮手要外婆盡快離去別耽誤了時間，後來，大阿姨就成為部落中眾多拖著單腳、或拄拐杖行走的族人之一；她的惡夢還沒結束，進入中年之後，家族病子宮頸癌也找上門，失婚的她，兩個兒子都隨著前夫離去，在進醫院動手術的最後一刻，還是我的母親出面簽下切結書，從手術燈亮起到熄滅，守候在手術室外的是她的外甥女和親姐姐。大阿姨甫自術後回復正常生活，母親的男友緊接入院，這個男人和母親是老來相伴，多年前在我們的默許下悄悄搬進部落居住，母親在父親過世之後，就離開眷村回到部落重新學習當一個排灣族的女兒，家族裡人丁單薄，我和妹妹也都遠居都市，她一個人守著偌大的家屋、田地，還要照顧年邁的外婆與命運詭譎的大阿姨，好幾回透過電話拐彎抹角的希望我與妹妹能夠搬回部落作伴，只是，我們姊妹各有難言的苦衷，遲遲沒能完成母親的心願；後來聽說她有了個男友，也搬進了家屋彼此照顧，平日開輛改裝的菜車，穿梭在鄰近的幾個部落裡叫賣，生活似乎找到了重心，要我們搬回部落的期盼再也沒聽過。偏偏母親的男友有個癖好，極相信地下電台的賣藥廣告，每回聽見收音機裡傳來標榜特效的新藥品，總迫不及待地去電訂購，幾年下來，身體不但沒變好，反倒是原本就罹患的糖尿病愈見嚴重，終於某一日不經意的小傷口一發不可收拾，擴大到必須截掉八隻腳趾頭，這下子連菜車都不能開了，母親失去重要的經濟來源，更失去了臉上的笑容與生活上的小小歡愉；今年，我在台北城幾番接到母親透過妹妹打來的電話，轉達母親男友的病危通知，一次兩次三次，都在醫院的緊急搶救下悠悠回轉生命跡象，到後來，連母親都疲憊的表示，真的出什麼事再回來吧！母親的生命充滿曲折，早年被迫嫁到眷村，與一個慣習、語言截然不同的男人結婚，好不容易漸漸地適應了眷村的文化，長她二十多歲的丈夫卻溘然而逝；回到唯一可以依靠的部落娘家，在外婆的協助下，重新熟悉這一個被她拋棄、後來也拋棄了她的社會，一切看似就要慢慢步上軌道之際，最小的女兒意外遭車輾斃，這件事始終是母親心頭最無解的心結，因為小女兒是在與她發生爭執之後，憤怒的騎車離家之後才遭遇車禍身亡；我迄今還記得，母親手撫著妹妹因內臟破裂而腫脹的軀體問著：妳到底跑到哪兒去了？怎麼可以這樣不聽話？不是教過妳騎車要小心的嗎？妳活過來什麼都聽妳的好不好呀？那種低聲壓抑的溫柔聲調，倒像是個在向女兒撒嬌的母親。經歷了兩次最親密家人的死亡，母親倒彷彿參透了生死，時不時在尋常的電話聊天裡交代著自己的後事，我和妹妹聽得心驚膽戰，常常不知道該怎麼接話，前幾年，夜裡接到妹妹來電，說是母親因為劇烈胃痛昏倒送醫，掛了電話我就火速南下探視，一路上手腳不停顫抖，大熱天的卻渾身發冷，腦袋中浮現種種不祥的畫面，多年前么妹車禍身亡奔赴返家的過程，反覆地從記憶深層被翻攪出來，這是第二次，我開始認真思考身為長女該負的家族責任，以前，都有母親和外婆幫我扛著，如今，外婆失智、母親病危，沒有人可以再讓我任性的只做個不用負責的長女了。後來經過醫院的多科會診，這才知道母親始終認為的胃痛宿疾，其實是肝內結石，由於來的又急又猛，醫生建議手術處理，我抖著手簽下手術同意書，和妹妹緊緊牽著手目送母親進入手術室；家屬等候室裡又冷又寒，掛在牆上的時鐘似乎壞了，每一秒的移動緩慢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，我有些疑惑地望望手錶又對照時鐘，不都說歲月如梭嗎？怎麼一秒鐘可以走得如此沉重？手術室門前亮晃晃的白燈襯著紅字，張牙舞爪的朝雙眼襲來，我終於耐不住性子來回躁動的走著，每一步都疼得讓我小腿抽筋胸口悶痛胃酸翻騰，最後仍是倚身靠牆，癱軟著滑落的除了身體，還有淚水。母親極怕疼，每回身體不適，若不是具體的疼痛，她都能夠強忍著閉口不言，這一次的肝內結石，醫師最後告訴我們，數量實在太多無法一一取出，只得大部分切除，後來算了一算竟高達八十幾顆大大小小的結石，連為母親動刀的醫師都瞠目結舌，更稱讚母親忍痛功夫一流，因為這種疼痛不是一般人能夠容忍的；我望著那個泡在馬福林液、自母親體內取出的臟器，鑲嵌在上面的石粒，小則肉眼不識、大則米粒般顯眼，顆顆都紮實地被包覆著，我想著自己的手指頭遭免洗筷上的細微竹籤扎入時的痛楚，再對比眼前母親臟器上的結石，忍不住地痛哭失聲。術後，母親還在麻藥中未轉醒，我和妹妹看著她一張慘白的臉龐，誰也無法開口蹦出第一句話，時間顯得更漫長了，熬著憂慮和心疼，伴著窗外不動聲色的夜幕，漫漫也慢慢。終於，母親緩緩張開疲憊的眼睛，第一句話就是喊疼，然後開始像個小女孩兒般嚶嚶的哭了起來，妹妹在醫院工作，熟捻的找尋了醫師和護士詢問自費購買嗎啡的事宜，護士安裝好嗎啡注射器之後，悄悄地附在妹妹耳邊交代：把注射器放到媽媽手上，跟她說痛就按，但其實量是固定的，讓媽媽自己握著有安撫性質。妹妹聽完之後，彎腰在母親耳邊輕聲說著：「妳痛就按手上的鈕，這是嗎啡，按了就不痛了喔！」，母親如溺水之人抓到浮木，不斷地、不斷地按著手中的紅鈕，彷彿那顆紅鈕解除了她莫大的痛苦，於是，在抽抽噎噎之中沉沉睡去。還好，復原的情況一切順利，只是，切除了一塊血肉，母親身上多了一副膽汁引流袋，像是臟器替代品一般，只是從體內移到了體外，為此，母親極為不悅，那汨汨不斷流出的膽汁和血水，讓她覺得丟臉極了，於是開始減少外出，唯恐私密處被人窺見般地隱藏那袋混濁。這些細數的病歷表，每年每年隨著外婆、母親、阿姨們的年紀增長而不斷累積加厚，每每讓我讀來顫慄不已，我宛若眼見高山在眼前頹圮，一頁頁都是心疼的眼淚和沉重的守候，但其實最最害怕的，是哪天不再持續增加的病歷表，捨與不捨，都難。，